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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为什么对早期浪漫主义音乐不感兴趣呢？
答：我也不清楚。 我对门德尔松的音乐向来是非常小心选择的，我发觉除了《Variations serieuses》外他的钢琴音乐都很乏味，但我却很欣赏他的管弦乐和合唱作品。 我可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喜欢听《圣保罗》胜过《庄严弥撒曲》的人。 他最好的作品都极注重对微小细节的刻画，就像绘画中的点彩派的作品。 比如《Calm Sea and Prosperous Voyage》序曲，洋溢着感人的圣赞歌般的情怀，像这样的作品堪称经典之作。 这种圣歌般的情怀不单是宗教意义上的，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声音都经过了认真的考虑。 尽管门德尔松的旋律都有着早期浪漫主义的妩媚优美，我却觉得他是一位回归过去的作曲家。 他身上的一些品质恰恰是肖邦等人不具备的。 我感觉肖邦、舒曼、李斯特这些人的音乐都只注重外在效果，这在他们早年的作品中尤甚。 他们用音乐来制造公众效应，无论这些音乐多么精雕细琢，例如肖邦的曲子，他们对效果的关注程度已经超过了对音乐本身的重视。 假设让肖邦写一首一分钟长的马祖卡舞曲，它会极富情趣和魅力；但如果让他创作一首七分钟长的奏鸣曲乐章，结果将是一个灾难般的形式与内容的拼凑，不像门德尔松，无法达到浑然一体的结合。 至于舒伯特，我对任何重复性的经历都难以忍受。 如果你让我坐下来弹上一段舒伯特歌曲，我会不顾一切冲破原作的条条框框，或弹个错音，或转调，否则我会发疯的。
还有那些他们所谓的“变化中的音乐”，我也持同样的看法。 我想除了施托克豪森的《Stimmung》之外（至少这部作品很安静，不会打搅我），反复重复同一个主题这种做法我实在是难以容忍。 舒伯特的音乐中当然也有美好的时刻，而我所喜欢的恰恰是他最不典型的作品，比如第五交响曲 — 风格很靠近海顿和莫扎特，有一股向前涌动的力量。
差不多十二年前我在一次广播里演奏了肖邦的B小调奏鸣曲。我出于一时的念头，心血来潮把它变成了一首条顿气息浓厚的曲子，以此来骚扰我周围的人。 正如你看到的，除了贝多芬的一些晚期作品以外，十九世纪前期的很多东西在我眼中都缺乏说服力。 真正能让我在情感上投入进去的音乐还要从《特里斯坦》之后的作品算起，我对这些音乐有一种类似对《赋格的艺术》一样的热忱。
在我的学生时代，喜爱马勒和施特劳斯是很不合潮流的事情，尽管如此，当我第一次听到施特劳斯的音乐时，我便喜欢上了它。 战争结束后不久我有幸听了《变形》和双簧管协奏曲等作品。 多年来吸引我反复临听的主要是施特劳斯的晚期作品 — 一种天真率直自然而来的音乐。 我认为他的《变形》是有史以来最为感人最为出色的作品之一。 两年前我做过一部两小时长的专题片，特别讨论了施特劳斯。 影片的最后一幕，在谈到他的晚年时，背景音乐用的就是《变形》。 那个时候听这首曲子成为了一个癖好，我每天都必须听它，经常一天听两遍。
但是对于马勒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欣赏的是他早期的交响曲，至于像第七交响曲这类作品我几乎无法坚持听下来，更谈不上理解。 如果这首交响曲是别人写的，我会称之为“制造廉价音响效果的全书”。 坦白地说，我觉得他的第六交响曲也强不了多少。 第八交响曲比较有趣，特别是第一乐章，相当引人入胜。 我认为人们低估了施特劳斯的价值，却把马勒评价得过于高深莫测，他的音乐中未必有那么多人们想象中的东西 — 尽管马勒其人还是极富魅力的。 施特劳斯与门德尔松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 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些许让人信赖的技巧。
他的歌剧里我最钟爱的是《Capriccio》，这部歌剧令人难以想象的感人，写作上严谨精细，同时又自然洒脱，尽管全剧都是与一个绝妙的动机联系起来的。 由一个动机演变出无数的排列组合，这真是一部神奇的作品。
我想我的欣赏口味比较倾向于维也纳第二乐派包括勋伯格的东西。 勋伯格的很多作品我都持保留意见，但这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大师地位。 至于斯特拉文斯基和巴托克一派所代表的音乐机械论观点，犹如十九世纪李斯特肖邦等人的音乐感性派一样，对我吸引力甚微。
我记得大约二十岁时，我读过一篇布列兹为音乐会撰写的节目介绍，当时他还在巴黎的让·路易·巴劳特歌剧院作艺术总监。 那场音乐会的曲子都是一些他认为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品，我能记起的有《音乐的奉献》和《大赋格》，当然都是公认的杰作。 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我记不清了。 然后就是勋伯格的作品第九号，也是一部杰作，同时也是我比较钟爱的作品。 还有德彪西、梅西安、和布列兹自己的某些作品。 另外还有韦伯恩的东西，好像是《为九件乐器所写的协奏曲》。
从乐曲的选择上来说，我不否认除了梅西安之外这些都是伟大的作品。 但我不赞成布列兹衡量一部作品杰出与否的标准，还有他所说的音乐史是由一个个巅峰和低谷所组成的观点。 拿施特劳斯来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重新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起作曲来，但并不是因为他告诉自己要写出更多的精品来。 关于施特劳斯四十岁之后灵感已衰竭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认为最早的新古典主义杰作，从最符合这个词的意义上来说，就是他的《Le Bourgeois Gentilhomme》 — 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比斯特拉文斯基的垃圾《Histoire du soldat》要无比的伟大。 当然，无论如何，后者是六年之后写的，如果你愿意玩布列兹的游戏的话。
在我的施特劳斯纪录片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在大谈马勒的音乐在现实中如何比施特劳斯的音乐更具意义。 在他说话的同时，我在背景播放由我自己合成的《Bourgeois Gentilhomme》的片断。 就这样，音乐渐渐地过度到《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乐声最后落在一个低音和弦上 — 就是暴雨般的高潮来临之前的那一刻 — 这是所有施特劳斯作品里最类似马勒的段落。 此时，一切关于施特劳斯如何与现实潮流脱节的观点都在观众所听到的宏伟乐声中不攻自破了。
[完]
注：
1. 古尔德制作的纪录片《The Bourgeois Hero》分上下两集，于1979年4月在加拿大广播公司的Mostly Music节目中播放。 纪录片以众多访谈为基础编辑而成，受访者中包括Decca制作人John Culshaw，指挥Sawallisch和Szell等人。 制作人是古尔德，但他并未出现在片中。
2. 布列兹（Pierre Boulez, b.1925）1946年开始担任巴黎Compagnie Renaud-Barrault的音乐总监，任期十年。他作为战后欧洲先锋派作曲家和著名指挥的地位便是在这个时期确立的。
3. 勋伯格的作品第九号是《为十五件乐器所写的室内交响曲No.1》。
4. 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是一部由二十二段组成的庞大管弦乐作品，所用到的乐团编制超过150人，描绘了巴伐利亚群山中的大自然景观。
翻译：Lifesucks
2006-6-19
Dale Harris, “Private Performer: Glenn Gould talks about Glenn Gould,” Performance Magazine (An International Quarterly Review of Records and Music, London: Brevet Publishing Ltd.) 4 (Autumn 1981), pp. 51-54.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问：你为什么对早期浪漫主义音乐不感兴趣呢？
答：我也不清楚。 我对门德尔松的音乐向来是非常小心选择的，我发觉除了《Variations serieuses》外他的钢琴音乐都很乏味，但我却很欣赏他的管弦乐和合唱作品。 我可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喜欢听《圣保罗》胜过《庄严弥撒曲》的人。 他最好的作品都极注重对微小细节的刻画，就像绘画中的点彩派的作品。 比如《Calm Sea and Prosperous Voyage》序曲，洋溢着感人的圣赞歌般的情怀，像这样的作品堪称经典之作。 这种圣歌般的情怀不单是宗教意义上的，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声音都经过了认真的考虑。 尽管门德尔松的旋律都有着早期浪漫主义的妩媚优美，我却觉得他是一位回归过去的作曲家。 他身上的一些品质恰恰是肖邦等人不具备的。 我感觉肖邦、舒曼、李斯特这些人的音乐都只注重外在效果，这在他们早年的作品中尤甚。 他们用音乐来制造公众效应，无论这些音乐多么精雕细琢，例如肖邦的曲子，他们对效果的关注程度已经超过了对音乐本身的重视。 假设让肖邦写一首一分钟长的马祖卡舞曲，它会极富情趣和魅力；但如果让他创作一首七分钟长的奏鸣曲乐章，结果将是一个灾难般的形式与内容的拼凑，不像门德尔松，无法达到浑然一体的结合。 至于舒伯特，我对任何重复性的经历都难以忍受。 如果你让我坐下来弹上一段舒伯特歌曲，我会不顾一切冲破原作的条条框框，或弹个错音，或转调，否则我会发疯的。
还有那些他们所谓的“变化中的音乐”，我也持同样的看法。 我想除了施托克豪森的《Stimmung》之外（至少这部作品很安静，不会打搅我），反复重复同一个主题这种做法我实在是难以容忍。 舒伯特的音乐中当然也有美好的时刻，而我所喜欢的恰恰是他最不典型的作品，比如第五交响曲 — 风格很靠近海顿和莫扎特，有一股向前涌动的力量。
差不多十二年前我在一次广播里演奏了肖邦的B小调奏鸣曲。我出于一时的念头，心血来潮把它变成了一首条顿气息浓厚的曲子，以此来骚扰我周围的人。 正如你看到的，除了贝多芬的一些晚期作品以外，十九世纪前期的很多东西在我眼中都缺乏说服力。 真正能让我在情感上投入进去的音乐还要从《特里斯坦》之后的作品算起，我对这些音乐有一种类似对《赋格的艺术》一样的热忱。
在我的学生时代，喜爱马勒和施特劳斯是很不合潮流的事情，尽管如此，当我第一次听到施特劳斯的音乐时，我便喜欢上了它。 战争结束后不久我有幸听了《变形》和双簧管协奏曲等作品。 多年来吸引我反复临听的主要是施特劳斯的晚期作品 — 一种天真率直自然而来的音乐。 我认为他的《变形》是有史以来最为感人最为出色的作品之一。 两年前我做过一部两小时长的专题片，特别讨论了施特劳斯。 影片的最后一幕，在谈到他的晚年时，背景音乐用的就是《变形》。 那个时候听这首曲子成为了一个癖好，我每天都必须听它，经常一天听两遍。
但是对于马勒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欣赏的是他早期的交响曲，至于像第七交响曲这类作品我几乎无法坚持听下来，更谈不上理解。 如果这首交响曲是别人写的，我会称之为“制造廉价音响效果的全书”。 坦白地说，我觉得他的第六交响曲也强不了多少。 第八交响曲比较有趣，特别是第一乐章，相当引人入胜。 我认为人们低估了施特劳斯的价值，却把马勒评价得过于高深莫测，他的音乐中未必有那么多人们想象中的东西 — 尽管马勒其人还是极富魅力的。 施特劳斯与门德尔松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 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些许让人信赖的技巧。
他的歌剧里我最钟爱的是《Capriccio》，这部歌剧令人难以想象的感人，写作上严谨精细，同时又自然洒脱，尽管全剧都是与一个绝妙的动机联系起来的。 由一个动机演变出无数的排列组合，这真是一部神奇的作品。
我想我的欣赏口味比较倾向于维也纳第二乐派包括勋伯格的东西。 勋伯格的很多作品我都持保留意见，但这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大师地位。 至于斯特拉文斯基和巴托克一派所代表的音乐机械论观点，犹如十九世纪李斯特肖邦等人的音乐感性派一样，对我吸引力甚微。
我记得大约二十岁时，我读过一篇布列兹为音乐会撰写的节目介绍，当时他还在巴黎的让·路易·巴劳特歌剧院作艺术总监。 那场音乐会的曲子都是一些他认为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品，我能记起的有《音乐的奉献》和《大赋格》，当然都是公认的杰作。 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我记不清了。 然后就是勋伯格的作品第九号，也是一部杰作，同时也是我比较钟爱的作品。 还有德彪西、梅西安、和布列兹自己的某些作品。 另外还有韦伯恩的东西，好像是《为九件乐器所写的协奏曲》。
从乐曲的选择上来说，我不否认除了梅西安之外这些都是伟大的作品。 但我不赞成布列兹衡量一部作品杰出与否的标准，还有他所说的音乐史是由一个个巅峰和低谷所组成的观点。 拿施特劳斯来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重新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起作曲来，但并不是因为他告诉自己要写出更多的精品来。 关于施特劳斯四十岁之后灵感已衰竭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认为最早的新古典主义杰作，从最符合这个词的意义上来说，就是他的《Le Bourgeois Gentilhomme》 — 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比斯特拉文斯基的垃圾《Histoire du soldat》要无比的伟大。 当然，无论如何，后者是六年之后写的，如果你愿意玩布列兹的游戏的话。
在我的施特劳斯纪录片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在大谈马勒的音乐在现实中如何比施特劳斯的音乐更具意义。 在他说话的同时，我在背景播放由我自己合成的《Bourgeois Gentilhomme》的片断。 就这样，音乐渐渐地过度到《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乐声最后落在一个低音和弦上 — 就是暴雨般的高潮来临之前的那一刻 — 这是所有施特劳斯作品里最类似马勒的段落。 此时，一切关于施特劳斯如何与现实潮流脱节的观点都在观众所听到的宏伟乐声中不攻自破了。
[完]
注：
1. 古尔德制作的纪录片《The Bourgeois Hero》分上下两集，于1979年4月在加拿大广播公司的Mostly Music节目中播放。 纪录片以众多访谈为基础编辑而成，受访者中包括Decca制作人John Culshaw，指挥Sawallisch和Szell等人。 制作人是古尔德，但他并未出现在片中。
2. 布列兹（Pierre Boulez, b.1925）1946年开始担任巴黎Compagnie Renaud-Barrault的音乐总监，任期十年。他作为战后欧洲先锋派作曲家和著名指挥的地位便是在这个时期确立的。
3. 勋伯格的作品第九号是《为十五件乐器所写的室内交响曲No.1》。
4. 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是一部由二十二段组成的庞大管弦乐作品，所用到的乐团编制超过150人，描绘了巴伐利亚群山中的大自然景观。
翻译：Lifesucks
2006-6-19
Dale Harris, “Private Performer: Glenn Gould talks about Glenn Gould,” Performance Magazine (An International Quarterly Review of Records and Music, London: Brevet Publishing Ltd.) 4 (Autumn 1981), pp. 51-54.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